遵義:從死路到生路

連綿不絕的群嶺,跌宕不息的川流,在黔北的山溝溝里鑿出了一個遵義。

作者:南風窗記者 肖瑤 編輯 | 趙 義 日期:2021-08-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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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國唯一沒有平原的省份。

地崎嶇,路遠知遙,群山險,進退維谷。從廣州搭高鐵到貴州省會貴陽,到省邊界只需要三個小時,剩下的兩個多小時,都在直線距離不足300公里的路程上繞彎子。一山接一山,一洞攆一洞,好不容易見到一縷陽光,旋即立刻被黑黢黢的隧道吞噬。

坐汽車就更要命了。在有高速公路之前,從貴陽到東北部150公里外的遵義市足足要走五六個鐘頭,大半時間都在云霧淵洞里穿行。

連綿不絕的群嶺,跌宕不息的川流,在黔北的山溝溝里鑿出了一個遵義。

《尚書》云“無偏無陂,遵王之義”,古梁州城,秦漢置縣夜郎,遵義嵌在由黔入川的咽喉,北靠大婁山,南鄰烏江,南北向的川黔公路穿新城而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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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軍搶渡烏江 茶山關戰(zhàn)斗遺址(圖源:遵義發(fā)布)


如今,作為貴州的第二大城市,遵義市井飄蕩著延綿不絕的酒香,隨處可見穿著紅軍裝的學生、青年樂團或春游隊伍。3月末已近晚春,夏的熱情在小城街巷里流溢,遍地青石磚灑滿一層金燦燦的陽光。

80余年前,在這樣一個視線逼仄的深山彈丸之地,不足4萬人數(shù)的紅軍,幾經殆滅后險境重生,并在十幾年后建立了一個新中國。

一股令人震撼的力量,嵌在這支隊伍里。

也是在這里,中國共產黨第一代成熟的領導集體開始形成,黨成立以來第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軍事決策會議,隱秘地召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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遵義會議舊址


如果把中國共產黨的誕生與壯大,視為一條細流歷經千轉百折后成長為河海的過程,兩萬五千里的長征,該算其中流勢最為湍急、險峻,同時也是締造最驚人奇跡的一段。

從井岡山到瑞金,從湘江到婁山關,戎馬倥傯,易舵齊櫓,600余次戰(zhàn)斗,跨越 近百條江河,40余座高山險峰,營以上干部多達430余人犧牲,平均年齡不到30歲。

而遵義會議,就像這段歷史湍流中的那個分水嶺。它解決的是當時最迫切的問題,但它的意義絕不僅限于此。


01

死路


“長征”并不是最初的叫法,中央紅軍撤出江西中央蘇區(qū)后,擬定向西部省份進軍的戰(zhàn)略路線,當時共產黨內部稱之為“西征”。

自1921年誕生后到 1935年遵義會議,其中短短14間,中國共產黨走馬燈似的換了6個最高領導人,年紀輕輕就備受磨礪的黨,來到一個腹背受敵的生死考驗節(jié)點。

紅一方面軍,從長征初期的10萬人,到湘江戰(zhàn)役后只剩得一半,再到遵義會議時僅剩下3萬多,最后到達陜北的只有區(qū)區(qū)8000人。

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和湘江血戰(zhàn)后,紅軍一直處于腹背受敵、舉步維艱的境況。長征初期,紅軍隊伍將大量糧食、衣被與武器隨身攜帶,還帶了不少笨重的機器設備,甚至還包括笤帚、擦機布、破工作服、爛手套等廢舊破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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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血戰(zhàn)湘江》劇照


美國作家埃德加·斯諾曾如此描述此時的紅軍隊伍:“兵工廠拆遷一空,工廠都運走機器,凡是能夠搬走的值錢的東西都裝在騾子的背上帶走,組成了一支奇怪的隊 伍?!?/p>

這支“奇怪的隊伍”負重不堪,面朝八方,何去何從?目的地的選擇,成為生死攸關的抉擇。按照出發(fā)時的計劃,紅軍應該沿湘桂邊境北上,到湘西與紅二、紅六軍團會合,進一步壯大紅軍力量,開辟新的根據地。

這條線路的初衷沒有問題,但在湘江血戰(zhàn)后,紅軍的意圖已被國民黨知曉,后者布下重兵,設置口袋,只待紅軍自投羅網。

時任軍事指導李德對中共中央臨時總負責人博古建議:堅持原路線,挺進湘江。

時年27歲的博古曾被稱為“黑面木偶”,他形容消瘦,戴一副厚重的高度數(shù)眼鏡,看誰都隔著一層霧氣。對于湘江的“慘勝”,他也自感責任重大,痛心疾首,卻一籌莫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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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血戰(zhàn)湘江》劇照


實際上,自長征開始至此,隨著作戰(zhàn)中的不斷失利,紅軍隊伍里對錯誤指揮的不滿情緒一直在潛滋暗長,湘江戰(zhàn)役后達到了一個頂點。

大家對共產國際的質疑也已悄悄彌散開來了,但沒人說得上來,具體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。

多年來,時局動蕩不止,風云變幻,中共高層組織也多次變化跌宕,彼時的共產國際,就相當于一個專斷的大家長。

據俄羅斯公布的中國檔案資料,僅1923年至1927年間,聯(lián)共中央政治局就為中國革命問題召開了122次會議,作出共738個決定,包括領導人選的產生都必須經過共產國際決定或同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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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28年拍攝的貴州遵義城區(qū)


不過,早在湘江戰(zhàn)役開始,負責與共產國際聯(lián)系的大功率電臺就被破壞掉了,與共產國際的聯(lián)絡線也斷掉了。這也正好給了黨和紅軍一個反思的契機:能不能靠我們自己?

因此,某種程度上,遵義會議的“獨立自主”是被逼出來的。


02

歧路


在國民黨政權名下的所有作戰(zhàn)隊伍里,黔軍是有名的“雙槍”(煙槍、步槍)兵,軍力和裝備都是最薄弱的。

因此,“我們何不來個避實就虛,甩掉眼前的強敵,到貴州。為什么一定要去鉆口袋?大路朝天,各走一邊嘛!”

最強烈的聲音來自看上去最虛弱的人。彼時的毛澤東,正面臨著政治與身體的雙重冷遇處境。在江西瑞金時感染的嚴重的瘧疾折磨著他,甚至幾近喪命,同時還被剝奪了軍事指揮權。

在多年后,毛澤東憤懣地回憶道 :“他們把我這個木菩薩浸到糞坑里,再拿出來,搞得臭得很?!?/p>

“糞坑”指“狹隘經驗論”“富農路線”與“右傾機會主義”,在1931年底相繼召開的贛南會議與寧都會議上,王明派去中央蘇區(qū)各革命根據地的“中央代表”,以這些罪名全盤否定了毛澤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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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遵義會議》劇照


毛澤東被撤銷了紅一方面軍總政委和蘇區(qū)中央局代書記的職務。

“中央代表”里有一個人站出來為毛澤東辯護。這個挺身而出的人是王稼祥。

1933年4月,王稼祥被國軍空襲炸穿了腸子,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做完了8小時手術,彈片卻無法取出,只能在腹部插著管子,臥在擔架上前行。

彼時,毛澤東的瘧疾也還沒有痊愈,甚至越來越嚴重,他虛弱到同樣不得不坐上擔架。

長征開始后,行軍勞頓的張聞天偶爾也坐擔架休息,擔架統(tǒng)一了毛、王、張三人的前行步伐,在途中、宿營地或篝火旁,他們有了機會共同探討與分析這一兩年來發(fā)生在紅軍身上的一切,彼此的了解越來越深。

老話道“三人成眾”,也說“三人行,必有我?guī)煛?,歷史上,三人往往可以達成一個微妙的組合,無論是力量還是理想,相互間都有了碰撞與支撐。

除了王明派出的“中央三人團”、遵義會議前形成的“擔架三人團”,長征前期還有一個“最高三人團”:負責戰(zhàn)略大轉移的李德、博古和周恩來。

與此同時,擔架上的王稼祥愈加感到共產國際對中國國情的不了解,與改變現(xiàn)狀的緊迫性。一天,他半躺著,艱難而堅定地對毛澤東說:“那個會,在遵義,一定要開,再不能拖下去了?!?/p>

1934年深冬,中央紅軍進入湖南通道縣境內,中央軍委就地召開緊急會議討論紅軍戰(zhàn)略轉移的方向,史稱“通道會議”。

在這次會議上,有了王稼祥、張聞天的支持,毛澤東轉兵貴州的提議開始得到重視。當日晚上7點半,軍委向各軍團、縱隊首長發(fā)出了西入貴州“萬萬火急”的電報。

每一步都是遵義會議偉大轉折的重要鋪墊。一次迫在眉睫的軍事指揮權的洗牌,在沉寂許久的黑夜中正漸漸劃開一道曙光。

1935年1月6日,紅軍先頭部隊進入遵義城,1月7日,大部隊全面占領遵義城,直到19日撤離,這短短的12天,改變了整個中共革命的進程。


03

隱路


紅花崗,老城子尹路,今民主路,從遵義火車站搭公交車,2元人民幣,就到了今天的遵義會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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遵義會議會址現(xiàn)貌


為了確保機密性,整個遵義會議期間,本地居民無一人知曉,會議的有限記錄,也在后來長年累月的南征北戰(zhàn)中流失了。

會址的確認,也經過了多次推翻、考證,從最初確定的天主教堂,到斜對面的真跡。區(qū)區(qū)幾十米距離,卻尋找了好幾年時間。

1954年,遵義會議的與會者之一、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走進會館主樓一層側居室,見到自己與彭德懷當年住過的臥室里的窄小單人床,激動地慨嘆道:“就是這兒了!”

遵義會議的真實地址終于被確定下來—當年黔軍師長柏輝章的宅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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遵義會議會議室里并排懸掛著參加會議的8位政治局委員的照片


柏氏是當?shù)赜忻母簧蹋湔〕手形鹘Y合裝飾風格,主樓二樓就是遵義會議召開的地方,嚴格來說,那只是半個會議廳,與廊區(qū)連起來總面積不足27平方米,一張2米左右長、1米左右寬的木桌,環(huán)繞20張緊挨著的竹藤椅,陽光從貼著鵝黃色濾紙的窗外灑進來,將屋內的一切變成老照片的模樣。

黔地的冬天并不好過,陰冷潮濕深入骨髓,三天的會議,每天都開到深夜,每個夜晚都熱火朝天,充滿著滾燙的硝煙味。

當年會議召開之際,其實面臨著嚴峻限制??v然暫時隔絕了共產國際的遠程指導,縱然博古、李德在紅軍隊伍里的絕對權力也已動搖,但并不能直接質疑共產國際的領導。即便要批判李德與博古,也只能針對其個人行為,而不能觸碰他們的軍事與政治身份。

為又準又狠打出這個“擦邊球”做出率先示范的,是周恩來與張聞天。

1935年1月15日,會議第一天的主題是“檢閱在反對五次‘圍剿’中與西征中軍事指揮 上的經驗與教訓”,首先做報告的博古將失敗歸結為“敵強我弱”。

第二個做報告的周恩來卻認為,紅軍失利的主要原因是軍事領導戰(zhàn)略戰(zhàn)術的錯誤,周請求中央撤換他的職務,“由過去用正確的軍事原則擊退敵人進攻的人來接替”。

周恩來身份的特殊性在于,他是長征初期的“最高三人團”之一,他主動攬下責任,就相當于連帶著李德、博古都有責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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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遵義會議》劇照


會場的空氣立馬緊繃起來,緊接著,張聞天站起來,一口氣做了長達一小時的發(fā)言,如剝筍般,由淺入深、措辭激烈地指出:第五次反“圍剿”以來,博古、李德在軍事指揮上犯下了一系列嚴重錯誤,包括兵力分散、在戰(zhàn)略轉移與突圍行動上犯逃跑主義錯誤、機械戰(zhàn)略方針作祟等。

整個過程博古沒有說一句話,但他的眼里充滿了怒火。

這還只是個預熱,第二天的會議上,毛澤東與其質疑者經歷了幾輪關于戰(zhàn)術的辯論后,平時沉默寡言的行軍總司令朱德忽然站起來替毛澤東說話:“有什么本錢,就打什么仗,沒有本錢,打什么洋仗?”他嚴肅而沉痛,目光冷冽:“誰對誰錯,歷史是最終的證人!”

據李德在回憶錄里的描述,朱德等軍人的發(fā)言均措辭嚴厲,甚至很“粗暴”,以至李德的翻譯伍修權都不敢給他翻譯。

作家趙蔚則在作品《長征風云》里描述了當晚會議結束后博古寫下的一段感哽:“我是多傷慘,光陰猶如膽何日膽光轉,紅軍出青天 。”

從一場政治局臨時會議演變?yōu)閿U大會議,靜悄悄召開的遵義會議,解散了原“三人團”,毛澤東重回領導集體其軍事路線得到肯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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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遵義會議》劇照


1936年6月,中共中央與共產國際恢復了通訊。而后直至1943年第三國際解散,中國共產黨與共產國際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(lián)系,但紅軍已經不需要一根指點江山的“拐杖”了。站在歷史的云端反躬回首,毛澤東那句“我們真正認識獨立自主,是從遵義會議開始的”,意味深長。


04

生路


重振旗鼓再出發(fā),首先要解決的還是最迫切的生存問題。

自長征開始以來,紅軍飽經傷亡與嚴寒酷暑的考驗,抵達遵義后,精疲力竭的基層戰(zhàn)士們終于得到了一次真正的喘息機會。

遵義會議期間負責給團以上干部授課的“紅軍大學”教員、我國架橋專家何滌宙在《遵義日記》里寫如此描述:“這十天中沒有行軍的事,沒有打仗的事,享受著城市小資產階級的生活,是一年零一個月的長征生活中一段特殊生活?!?/p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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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世紀50年代的遵義新華路


據長征親歷者的記述,遵義會議期間,有的戰(zhàn)士連續(xù)幾日到飯館吃川黔菜,一些戰(zhàn)士在軍閥的豪宅中用上了電燈,也有的和學生們打起了籃球比賽。

當時的戰(zhàn)士們還并不知道,這 12天對于紅軍和共產黨意味著什么。

終于,當“遵義革命委員會”正式成立后,朱毛在中學操場臺上演講,群眾這才看清楚毛澤東的廬山真面目:“毛澤東原來是個白面書生!”有人認為朱毛一定是國民黨宣傳的那樣青面獠牙,這么一想,甚至還有些小失望。

“遵義革命委員會”是長征途中首個縣級政權,這也象征著,從這里開始,革命的權力結構正經歷一次有序的重裝。

此前,后勤機關臃腫龐大,光運輸設備的就有5000多人,造成軍隊尾大不掉,行動困難,核心戰(zhàn)斗隊變成掩護隊,作戰(zhàn)軍力損耗嚴重。

重新掌權的毛澤東決定“輕裝上陣”:舍棄“大搬家”的物資運輸方式,把從中央蘇區(qū)帶走的“壇壇罐罐”全部砸碎,用更靈活的“取之于敵”換取更靈活的戰(zhàn)略戰(zhàn)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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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世紀50年代的遵義


不過,貴州的一個特點在于大量少數(shù)民族聚居,紅軍意識到,在這方面,不能延續(xù)歷史的窠臼,在民族之間搞對立,包括到后來的滇、甘地區(qū),紅軍所到之處,張貼標語、布告,闡明黨的政策和紅軍紀律,以公買公賣或以物易物的方式“公平交易”。

當然,最重要的休整還是“修整”錯誤。“‘堅持真理,休整錯誤’是遵義會議最大的意義”,遵義會議紀念館退休副館長、著名遵義會議研究專家費侃如這樣說到。

廢止一條路線,重新建立一條新的路線,其正誤與得失,還得靠歷史的整體面貌來證明。正如當初朱德那句“歷史是最終的證人”。遵義會議之后,“走自己的路”被黨和軍隊一遍遍踐行,直到今天仍然給人深刻的啟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