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2月13日，北京降下虎年的第一場雪，冰墩墩在紫禁城外

“義墩墩”收到了曹雪畫給他的速寫。

2022年2月8日，曹雪和“義墩墩”視頻連線時，他請曹雪畫一幅他拿著冰墩墩的速寫。曹雪如他所愿，畫好后通過快遞寄給了他。

10天過去后，辻崗義堂，這位因追捧冰墩墩而被稱作“義墩墩”的日本電視臺記者，開心地在電視直播展示那幅速寫。不久前，他對冰墩墩的狂熱喜愛給冰墩墩的爆火添了一大把“干柴”。

冬奧會開幕以來，吉祥物冰墩墩的火爆，不輸任何一個所謂的“頂流”。這是曹雪和他的團隊此前沒有想到的。原本以9歲孩子為目標消費者設計的吉祥物，竟然完全突破了年齡圈層。

緊接著，一系列好奇之問接踵而來：冰墩墩為什么突然爆火？這個創(chuàng)意是如何想到的？哪里可以買到冰墩墩？……

曹雪一邊接受一天十幾次的采訪，不厭其煩地回答各種好奇之問，一邊在朋友圈為大家對冰墩墩的喜愛表示感動。

而在所有的問題中，有一個問題被頻繁提及：沒有冰雪的廣州為何誕生了冰墩墩？最廣為人知的回答是那句：“沒有見過冰雪的孩子，可能對冰雪更有想象力。”

但這個問題，既需要曹雪來回答，也需要廣州這座城市來回答。

尊重創(chuàng)作，包容生活

對曹雪的采訪讓人們都知道，廣州美術學院團隊在19天中交出了16個作品。最后，從全球收集來的近6000件作品中選出了10件，他們的就占了3件。冰墩墩的前身是個冰糖葫蘆，后來保留了冰殼，換上了熊貓。

人們不知道的是，創(chuàng)作背后那些潤物細無聲的力量。

曹雪說，設計的“設”是言字旁而不是提手旁，意味著設計需要思考、觀點和表達。換句話說，設計是創(chuàng)意性的工作，是靈感性的創(chuàng)作，而非技術性的。冰墩墩的誕生可以說是一個個靈感的完美結合。

靈感是在過往經(jīng)驗積累基礎上的靈光一現(xiàn)，最忌諱的就是外力的干預和設限。不管是創(chuàng)作前還是創(chuàng)作中甚至是創(chuàng)作后的外力干預和設限，都會對作品的完美呈現(xiàn)產(chǎn)生影響。

曹雪體驗過不被干擾的良好狀態(tài)。

2017年，曹雪接下設計廣州市LOGO的任務。14天時間，全新的廣州LOGO面世，是人們最熟悉的元素—廣州塔。為此他遭受過一部分人的質疑?！皞€別人、個別專家、個別領導說廣州應該是這個（木棉花、五羊）”，曹雪告訴南風窗，很多老百姓眼里的廣州標志是那些最傳統(tǒng)的元素，但他覺得那可能不好代表今天的廣州。因為他發(fā)現(xiàn)在有關廣州的各種新聞或專題片中，第一個鏡頭90%都是廣州塔，這意味著在外人眼中，廣州塔代表了廣州。

他交上去的方案通過了，一筆沒改。后來曹雪去深圳參加GDC全國平面設計頒獎活動，三屆平面設計的主席跑來敬酒說：“曹老師，其實我們羨慕廣州的成分高于羨慕你，我們這里如果有一個設計師設計出類似廣州標志這樣的東西，能不能被批準、認可？”

曹雪說，這是廣州這座城市的氣魄?！八晕以趶V州標志英文里面埋了一個伏筆，就是那個‘O’（GUANGZHOU），我是把它用彩色點亮的，這就是我對廣州的認知，是開放、包容的?！?/p>

兩年后，這種尊重、開放和包容，又讓曹雪帶領團隊創(chuàng)作出爆火的冰墩墩。

當然，廣州包容和尊重的不單是像曹雪一般的設計師或杰出人士，也包括那些我們日常遇見的普通人。

算上今年，老家在河南安陽的蘇院斌在廣州開了10年出租車。在這之前，他在好幾個城市也開過出租車，但有個問題直到他來了廣州后再沒人問起過—“為什么不在老家待著而跑到我們這里來？”

現(xiàn)在，這句他以前在其他城市老被提及的問題，被很多“老廣”的一句“好生意啊”所替代。他知道之前問他“為什么來？”的那些人并無惡意，但每每聽到時總感覺他們語氣中帶著一種優(yōu)越感和俯視感。蘇院斌不喜歡這種感覺，他告訴南風窗記者，廣州消弭了他的這種不適感，在這里，他感受到的是人們希望你在這里生活得好，而不是問你為什么要來。

可說來也巧，他在廣州10年的生活恰好又回答了這個問題?！霸谶@里辦事不用走關系，干啥都方便，政府也愿意聽老百姓說話，而且廣州是個不夜城，對我們跑出租的來說，機會多?！碧K院斌說道。

廣東美術館館長王紹強在廣州生活工作20多年，對廣州的開放與包容城市特質也深有體會，每個人只要努力都有成功的機會，在廣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，自在自得。

城市對個體的尊重和包容，不僅提升生活在其中之人的幸福感，也驅動他們的創(chuàng)造力。正如曹雪所言：“廣州這座城市的開放包容，讓我們的視野更加廣闊，理解問題的角度也更加豐富?！?/p>

“好賣才是硬道理”

商業(yè)角度是曹雪及其團隊從廣州這座千年商都中獲得的新視角。

奧運會吉祥物除了承載奧林匹克精神和代表舉辦國歷史文化、國家特色外，還有一個商品屬性，“好賣”也是吉祥物設計需要考慮的重點因素之一。因為奧運會舉辦地都是付出了巨大經(jīng)濟成本，希望可以通過奧運會周邊產(chǎn)品盈利或補損。曹雪也堅信，奧運吉祥物“好賣才是硬道理，賣錢不丟臉，尤其是在冬奧會，一定要讓吉祥物來賣錢，賣得好就繼續(xù)賦能和支持我們的冬奧會”。

而它作為一種“商品”，則必然對應著需求。

在曹雪團隊設計之初，國際奧委會就告訴他們，歷屆奧運會吉祥物的消費者是9歲左右的孩子。依此，他們選擇了幼年的熊貓形態(tài)，并讓它憨態(tài)可掬。最重要的一點是它一硬一軟的兩種材質，這在歷屆奧運會吉祥物中從未出現(xiàn)。“它很好玩，兩種材質之美，正好是我們講藝術審美里面一個重要規(guī)律—對比統(tǒng)一規(guī)律，就是一硬一軟、一熱一冷、一剛一柔，把對比統(tǒng)一規(guī)律高度凝結在冰熊貓身上，所以它就帶來了商業(yè)性?！辈苎└嬖V南風窗記者。?

而且這種商業(yè)性在設計最終成型之前，就已經(jīng)被冬奧組委市場部的人所敏銳地感知到?！岸瑠W組委有一個管市場的部長，總是找機會潛伏到文化活動部來打探消息，他始終擔心那個帶殼的小可愛不見了，因為他有市場敏銳度，生怕帶殼的東西最后沒選上，可能就變得不好賣?！辈苎┱f，“所以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（的性格），尤其是商業(yè)因素，賦予在了熊貓（冰墩墩）身上?！?

這也從側面說明，他們對冰墩墩商業(yè)性如此準確地把握，某種程度上根植于廣州千年的商業(yè)精神。

易中天曾在《讀城記》一書中提到，中國傳統(tǒng)社會的城市，一般出于兩個主要目的設立，一是政治，二是軍事。出于政治目的建立的叫作“城”，出于軍事目的建立的叫“鎮(zhèn)”。“鎮(zhèn)”有抑制、用武力維持安定和軍事鎮(zhèn)守的意思，所以一些扼制關隘和派兵把守的交通要道多為鎮(zhèn)。“城”講文治，“鎮(zhèn)”重武備。所以西安、北京等為城，武漢、佛山（佛山地處廣州西南部交通要道，是兵家必爭之地和必經(jīng)之路）等為鎮(zhèn)。

而廣州是另一種特殊的城市，既不是“城”，也不是“鎮(zhèn)”，盡管其建城很早，還有“羊城”“花城”等別稱，但它一直以來的定位和城市性質，更像是“市”，市場的“市”。廣州歷來重視的是商業(yè)和商業(yè)性的農業(yè)、手工業(yè)。所以一直以來，它都是一個“大市場”。

“市”是進行買賣的地方，它每天都得進行商業(yè)生產(chǎn)和商業(yè)活動，不然就喪失了生命，沒有了存在意義。而這種特點就塑造廣州人不同于“城”或“鎮(zhèn)”居民的區(qū)別—城里的人好“說”，“市”上的人好“做”。換句話說就是，城里的人比較務虛，而“市”上的人比較務實。

另外，市場的另外一個重要特征是通過滿足人們的需求，讓一部分人心甘情愿花錢，另一部分人心安理得賺錢。據(jù)此可知，越是成熟的市場，就一定能多層次、全方位地滿足人們的各種需求。

而冰墩墩不僅滿足了9歲孩子的“需求”，更是俘獲了巨量成年人的芳心。這是作為“市”的廣州所賦予它的特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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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傳承中創(chuàng)新

冰墩墩的設計雖選用了最常使用的熊貓形象，但它不落窠臼，加以冰晶殼、冰絲帶等創(chuàng)新。這其實是廣州對待外來文化的性格—廣州總是在保持自己文化的基礎上對外來文化加以本土化，并為我所用。比如廣州人喜歡把外來語言“本土化”，創(chuàng)造出諸如“打的”“打波”“迷你”這類中西結合的詞語。再如，他們使用漢字，卻讀粵音。

廣州美術學院設計學科帶頭人、建筑設計藝術學院院長沈康覺得，冰墩墩在廣美的成功誕生有諸多因素，但不可忽視的一點是整個團隊對“廣美藝術設計現(xiàn)象”內涵和精神的傳承。沈康告訴南風窗，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，廣美藝術設計引進“三大構成（平面構成、立體構成、色彩構成）”基礎理念和打造“產(chǎn)學研”結合的創(chuàng)新模式，使其教育和實踐成為全國藝術設計教育的樣板，也形成了所謂的“廣美設計現(xiàn)象”。

“第一是務實，貼近生活、服務社會，第二是看重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造，第三是它有極強的實踐能力?！鄙蚩等绱烁爬ā皬V美設計現(xiàn)象”的特征。而這些都能在冰墩墩的創(chuàng)作過程中找到例證，比如曹雪團隊去四川實地觀察幼年大熊貓，發(fā)現(xiàn)它內八字走路的細節(jié)特征，這既是貼近生活，也是長于實踐；還比如他們在傳統(tǒng)熊貓身上加一層冰晶殼，就是經(jīng)典的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造。

“任何事情都是在一個地方上生發(fā)，不能脫離地域文化來談。”沈康告訴南風窗，“廣美藝術現(xiàn)象”之所以能在廣美產(chǎn)生，占了天時地利人和?！疤鞎r就是改革開放的背景；地利是我們處在廣州，對外的思想和人員交流，很快打開了眼界；人和是當時有尹定邦這些老師。”沈康說，若再加以延申，廣美人設計人的務實、創(chuàng)新和強實踐能力，根植于滋養(yǎng)他們的嶺南文化。

廣東美術館館長王紹強告訴南風窗，嶺南文化的特點突出表現(xiàn)為：文化跟社會生產(chǎn)、經(jīng)濟活動緊密聯(lián)系；包容性強；具有開拓、革新精神。

王紹強解釋道，背山靠海的地理位置使得廣州自古以來就成為理想的商貿之地，而貿易成為城市主流使得文化創(chuàng)造也圍繞著社會生產(chǎn)和商業(yè)活動展開，在文化性格上就表現(xiàn)為廣州人自古至今的務實、精干。商貿活動同時還造就了廣州的包容性、開放性，“來廣州做生意的人，白人也好，黑人也好，不管是哪里人，做生意成為溝通你我的重要方式”。王紹強說，為了達成合作，廣州人形成了懂得包容、理解與尊重等的文化性格。另一方面，為了有更大的發(fā)展，廣州不斷開拓新的領域，而這催生了廣州人的開拓和革新精神，正如粵語中所說的“食頭箸”。

曹雪也還記得，在冬奧組委會內部宣布他們的作品進入前10強的有3個后，“有一位冬奧組委領導說‘看來廣州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名不虛傳’”。曹雪說，從表面上看，他們是在19天內完成了設計，其實背后蘊含著他在廣州20余年的生活經(jīng)歷?！拔覀儓F隊在設計的過程中，就把廣州開風氣之先的城市特色不自覺地融入其中，而專家們敏銳地感受到這點。他們看到，我們的團隊在原始創(chuàng)意、傳統(tǒng)元素的再演繹及衍生品設計上，受城市氛圍影響，藝術性和商業(yè)性兼具，走出了不一樣的路?！?/p>

冰墩墩首席設計師曹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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需要那份溫暖

藝術性和商業(yè)性的兼具，是曹雪對冰墩墩火爆原因的其中一個解釋，另一個是他覺得冰墩墩傳遞了一種溫暖。2月5日，曹雪轉發(fā)了一篇關于數(shù)百人寒風中排隊5小時買冰墩墩的新聞，配文說：“人們在寒風中去等待就是為了最后一刻手上能捧上一份溫暖?！?/p>

疫情以來，曹雪感受到全世界的溝通在減少，人與人之間，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，“人們需要溝通，需要一份溫暖”。而這次的冬奧會恰好是一個契機，一個好的平臺，曹雪說：“冰墩墩誕生在這個平臺，所以冬奧會是一個大的概念，冰墩墩是一個小小的載體，可能無形中就承載了我前面所說的需要那份溫暖。”

對一個人而言，溫暖不僅來自家庭，也來自生活的城市和環(huán)境。往往，一個人在城市里感受到的溫暖來自它人性化的一面。城市人性化的核心表現(xiàn)在于尊重生活在城市中的每一個人。這樣的城市會讓人感覺到溫暖，而人長期浸潤在溫暖的社會環(huán)境中，心中自會生出愛，創(chuàng)作中也必然會充盈溫暖。

冰墩墩的溫暖來自中國文化的溫暖，也來自曹雪及其團隊成員心中的溫暖，而他們的溫暖又部分來自所生活的城市—廣州，人性化的廣州。

一個城市的人性化往往在一些公共服務的細節(jié)中展現(xiàn)出來，而且還多是無意間被普通人發(fā)覺，很少刻意。南風窗記者的工作，一直都是從廣州向四處“飛”，而且很多時候走得急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“趕”飛機，因而多次在延誤航班的邊緣來回跳躍，但每次總能“化險為夷”。這得益于白云機場的一項人性化服務—為時間緊迫的乘客提供前往登機口的擺渡服務。好幾次在過完安檢沒走幾步，就有擺渡車等候，問你是否是即將起飛航班的乘客，接著就將你送到登機口。這是一個小小的舉動，但卻讓人好感倍增，有時甚至會幫你節(jié)省下因錯過飛機而付出的經(jīng)濟成本。

不止這些。社交媒體上，有人分享自己違停后，收到交警短信提示，“請立即駛離，超過10分鐘未駛離的，將依法予以處罰，謝謝配合！”語氣雖帶嚴厲，但行為是人性且溫暖的。因為在其他地方，收到的這類短信多是處罰決定，是讓你在哪天前交完罰款，而不是給你一個免予處罰的機會。還有人在下班后，準備搭公交回家，本是一身的疲累，但在本地公共交通出行查詢App上看到一張笑臉，它提示公交還有幾分鐘到站，還標識“有座位”。這位姑娘說，“看到后心情有被安撫到。”

所以，在這樣一個溫暖、包容、務實又有開拓和創(chuàng)新精神的城市，冰墩墩的誕生看似意料之外，卻又在情理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