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完成的成年,迫不及待的老年

當下老年人的共同困境是,一邊,子女遠遠沒有獨立,子女的壓力、困難,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們“你們的使命,還沒有結束”;另一邊,是已經(jīng)到來的老年生活,他們不得不考慮如何安排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。

作者:何承波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1-10-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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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5月19日,濟南,拍婚紗照的年輕人,旁邊一對老年人在小憩聊天


他們未必是令人唾棄的啃老族,相反,他們也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勤懇的奮斗者。但是,而立之年,他們未立,仍需要父輩持續(xù)輸血。

他們是“拉了一輩子磨的驢”,為子女付出了一切,原本可以安享晚年,但現(xiàn)實是,連接子女的輸血管,還拔不下來。

一邊,是未完成的成年;另一邊,是迫不及待的老年。

這是當代中國家庭代際關系中的奇特景觀,展現(xiàn)了一種正在經(jīng)歷的變革,它觸及兩代人之間最根本的聯(lián)結。


無底洞

電話里,何西向父親提出借12萬元買房款。

事發(fā)突然,父親先是沉默了一會兒,說,不太好回老家,還要做核酸。估計父親也覺得這個理由有點荒唐,后面接著說,過年剛存了兩年定期,現(xiàn)在取太虧了。最后承諾找親戚幫忙湊一點。

掛斷電話后,何西有些失落。顯然,父親其實不想借。這是今年5月份的事情,深圳的何西和妻子相中了一套60平米的二手房,夫妻倆湊了60多萬元,只差最后12萬,他們就能“上岸”了。

何西和女友為此拼搏了三年多,在深圳這樣的大都市里省吃儉用,他們最大的夢想,就是有一個小家,然后落地生根。今年3月,他們領證之后開始看房,心里盤算著,等著有了新家之后,再辦個簡陋的婚禮。

臨門一腳的事情,何西的兩個好哥們都出了力,反而是最親的人拒絕伸出援手。

這件事情在家族群里引起了不小的風波。最義憤填膺的,是何西的姑姑,她親自打了一通電話給父親,大意是說,人家何西在深圳工資一萬多,不到兩年就還你了,你現(xiàn)在幫他這個忙,以后你還要指望他。

第二天,何西跟母親打了電話。母親告訴他,你爸爸也不是不愿意出錢,除非你們回銅仁或者貴陽買,離老家近一點。

何西陷入了更大的困惑。

社會學專業(yè)出身的妻子提醒何西,你爸爸應該是有別的什么顧慮,你們應該好好聊一下。

父親何明偉素來沉默寡言,父子倆交流很少。以前,何西總覺得,切換成方言模式跟家人談一些深入的話題,很是別扭。但他還是撥通了父親的電話。

何西事后回憶,兩人談得不歡而散。何明偉很生氣,他感到寒心,所有人只想著他的錢,不榨干他誓不罷休。何西也憤憤不平,畢業(yè)這么多年,他沒伸手要過一分錢,就連結婚也沒提,“現(xiàn)在是借,又不是不還”。

“去年弟弟結婚,你起碼掏了20萬吧?!边@句話到了嘴邊,何西還是咽了回去?;叵肫饋?,這些年,他讀書花的遠不止這些。

何西依稀記得,本科畢業(yè)的時候,他跟父親也做了一次很正式的交流。他第一次跟父親講了自己的興趣愛好、理想和價值觀。他是一個二本畢業(yè)的學生,不出意外,恐怕一輩子只能淹沒在老家,但他想去大城市闖一闖,想出人頭地。動情處,他說出了最緊要的事情,他想放棄那份小學老師的工作,考個大城市的研究生。他懇請父親再資助自己一年。

何明偉的前半輩子是農(nóng)民,后半輩子在工地度過。他的皮膚黝黑、身材瘦弱,手上滿是老繭、傷痕。在外打工的他,比任何人都賣力。沒有活兒干的時候,他比任何人都著急。工友說,別看現(xiàn)在苦,20多年培養(yǎng)出一個大學生,還是重點大學的研究生,以后可享福了。

他沒想到的是,“背后是個無底洞”。


父 輩

從代際學角度來看,這是一種全新的家庭代際關系。

費孝通用“反饋模式”來概括傳統(tǒng)中國的家庭代際關系,父母養(yǎng)育子女,子女反哺父母,是儒家觀念影響下的“互養(yǎng)”關系,既有父慈子孝的美好品質,也有實用主義的理性原則。跟中國家庭不同,西方家庭呈現(xiàn)一種“接力模式”,父母撫養(yǎng)子女,但子女成年后,家庭的生活共同體就隨之解散,“接力棒”完成之后,原本的家庭結構便弱化了。

這幾十年來,中國社會劇烈變遷,傳統(tǒng)的家庭空間割裂了,子女不再與父母一起生活,過去共同經(jīng)營大家庭的歷史也一去不復,家庭結構也越來越小。早些年,學界關注中國家庭變革,預測中國家庭將走向西方式的接力模式。畢竟,當時的跡象是顯著的。

隨著85后、90后先后進入而立之年,人們發(fā)現(xiàn)事情并非如此。他們自身經(jīng)濟實力較差,還沒有做好獨立的準備,即便結婚、成家,仍然需要父母的扶持。

這是一種新的家庭模式—“扶持型”,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的曾旭暉和李奕豐在2020年發(fā)表的一篇論文中提到,扶持型與子女受教育程度沒有關系,與父母的收入水平也沒有明顯的關系。另一個角度看,在現(xiàn)代城市社會,成家立業(yè)往往意味著更高的物質標準,比如房、車、高薪工作等,對剛進入成年期的子女(特別是兒子)來說,還需要一個起步期,而父母的持續(xù)支持就顯得必不可少,甚至看上去理所當然。

當下老年人的共同困境就是,一邊,子女們遠遠沒有獨立,子女的壓力、困難,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們“你們的使命,還沒有結束”;另一邊,是已經(jīng)到來的老年生活,他們不得不考慮如何安排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。

關于“不出錢”,何明偉跟記者說出了他最直接的擔憂:“以后他們不孝順我,不管我死活,我得有一條后路,你說是吧?!?/p>

擔憂是一種錯綜復雜的處境帶來的。何明偉今年59歲,他覺得自己已經(jīng)打不動工了,身體反應也大不如前。何西打電話的十天前,工地上一個尖銳的小木塊掉下來,他以為自己能躲閃,不想小木塊砸到了頭頂,血液滲過頭發(fā),流到了額頭上。

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老年生活,“要是癱瘓了,半身不遂的話,怎么辦?”早些年,他對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規(guī)劃,等孩子們成家立業(yè),他就回到老家,養(yǎng)豬、種菜,勉強也能養(yǎng)活自己。

但這個念頭如今成了泡影。六年前,鄉(xiāng)里搞扶貧拆遷,老家的祖屋被拆了,土地也荒廢了,他們被安置到市區(qū)。對進城這件事情,他這一代人跟年輕人反應完全不同,年輕人們歡呼雀躍,他們憂心忡忡。進了城,消費水平變高,沒地可種,找不到工作,養(yǎng)活自己都成了難題。

跟所有城里的老年人一樣,老了怎么辦,成了大家最熱衷討論的話題。在城里,他也發(fā)展了新的人際關系,微信群里傳著各種養(yǎng)老院的資料,人們討論的不再是子女和家庭,而是住哪個養(yǎng)老院。

平時沉默寡言,何明偉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。他和妻子常年分居,婚姻一度瀕臨破裂,在老家的時候,就曾鬧過不少矛盾。小兒子結婚后,兩人矛盾緩解了些許,但依然是各有各的打算,他不指望什么。

關于兒子借錢這件事,何明偉最終還是想開了。幾天后,他跟工頭請了假,從浙江回到老家,把錢轉了過去。他在微信上發(fā)了一段話給何西:“你們背著房貸,壓力恐怕更大,也不說還不還的問題,等以后我要是動彈不得,你們別電話都不打一個?!?


推遲的成年

“有一種啃老,叫隱性啃老?!?/p>

孟然是這樣形容自己的。他今年26歲,贛州人,專科畢業(yè)至今,工作穩(wěn)定,在南昌工作的收入也不算差。去年結了婚,還沒做好準備,孟然就迎接了自己的第一個小孩。

彩禮、買房、買車,是結婚的硬指標,一系列人生大事安排下來,開銷接近80萬元,如果單靠自己,他不清楚40歲之前能不能成家。

孟然的父親是小縣城的普通職工,三年前退了休,母親做一點小生意,勉強賺些生活費。父母一生的積蓄,是供孟然和姐姐讀書,他學習不上心,只讀了一個專科,姐姐很爭氣,出國留學了。

讀書的時候,他什么事都跟家里對著干。父親讓他復讀,考個好一點的本科,向姐姐看齊,他死活不愿意。畢業(yè)后,父親要給他安排工作,跟一位叔叔學做生意,他索性一年不回家。等到準備結婚的時候,他才意識到,自己多么微不足道—工作了三年,依然付不起彩禮。萬事還是得靠父母,“是個啃老族”。

人們對啃老族的界定是:成年,不工作,靠父母供養(yǎng)。但孟然覺得,現(xiàn)在的社會形勢,迫使他不得不被動啃老。

而立之年的年輕人依然需要父母的扶持,很多人把這一點看作理所當然。原本孟然也這樣。去年結婚,父親把銀行存單遞給他時,說:“我們這一輩子最后的錢,都給你了?!彼蝗挥行├⒕?。

父親的手,一直在顫抖,幾乎快抓不穩(wěn)那幾張存單了,孟然猛然一驚:“該不會是帕金森吧?”事后他想帶父親去檢查,父親很抗拒,“老年人很害怕檢查,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體老朽,想著活一天是一天,不花冤枉錢”。

以前,他覺得父親過于威嚴,說話鏗鏘有力,身材魁梧,但現(xiàn)在的父親已經(jīng)佝僂了,眼窩深陷,目光混沌。

“真正的成年和懂事,是從那一刻開始的。”

20年前,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杰弗里·阿奈特提出了一個“成年初顯期”的概念,來指代18歲至29歲的年輕人。生理上,他們已經(jīng)成年,但在社會意義和心理層面,他們距離獨立、安定還很遙遠,他們尚未完全進入成年,而是處在一種不確定的、尷尬的夾縫之中。18歲的生理成年之后,這些年輕人還有漫長的成年之路要走,這就是成人初顯期(Emerging Adulthood)。

正如孟然這樣,現(xiàn)代生活的壓力,如就業(yè)、婚姻等,會形成一種障礙,不同程度上甚至阻礙了他們向獨立成年期的過渡。

阿奈特指出,進入信息經(jīng)濟社會后,年輕人要經(jīng)歷更多的教育和培訓,才能找到工作,更長的教育時間也推遲了他們結婚生子。而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,在當今的時代,成年并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事情。

成年延遲,是現(xiàn)代工業(yè)社會的共同景觀,從美國到日本,再到中國,幾乎無一例外,年輕人的成年期推遲了。

自然,這種代價就轉嫁給上一輩了。

在何明偉的認知里,他自己這一代人,20歲出頭,結婚、分家,幾畝田、幾畝林,從此各過各的,這叫成家立業(yè)。有出息的人,還懂得反哺。他二弟何明駿退伍后留在了云南,分配了工作,還回老家修了一條寬敞的水泥路。

何西根本無暇領受這樣的使命。中學時代,他讀書好,家里親戚都說,以后當了官,回來造福大家?,F(xiàn)在想想,自己31歲了,不僅沒站穩(wěn)腳跟,還需要各方救濟,時代真的不一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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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5月12日,北京,老人帶孩子在公園里下棋


懸浮的家庭

對于老年的父輩來說,如何減輕子女負擔遠不是他們唯一要考慮的,另一個棘手的問題也浮出水面—怎么避免成為子女的負擔。

66歲的蔣民峰余生只有一個心愿了。

他打算用最后的積蓄,換一套新房,可以坐在陽臺上曬一早上太陽的那種。他想逃離那間殘破、逼仄的單位房,湖南多雨,每逢雨天,滿屋子滴答聲,水盆根本接不過來。

蔣民峰一生辦成了幾件大事,養(yǎng)育了兩個高學歷大學生。兩個女兒讀到了研究生,如今已經(jīng)遠嫁,兒子稍微遜色一點,但也幫他墊資開起了公司。如今,幾年前兒子結婚時,蔣民峰付全款給他買了一套婚房。

早些年,他在益陽一間工廠里當一個“小領導”,后來廠子改制,他和同事自己出來做一點小生意,屬于相對富足的家庭。老伴去世得早,蔣民峰對自己的生活沒什么要求,喝茶、打牌,兩天吃一頓肉就足夠。傾盡一生的積蓄,幫子女們解決了人生大事,他也沒什么后顧之憂了。

但是房子還沒買,他自己生了一場病。那是2019年年底的事情,他住在家里,先是感冒,去藥店買藥吃了,本想著睡一覺可能就好了。第二天卻不見好轉,開始寒戰(zhàn)、頭疼、沒有力氣起床,他給長沙的兒子打電話,兒子生意太忙,沒說幾句電話就掛了,遠在上海的女兒也愛莫能助。

如此情景,多少令他沮喪。他突然想,哪天死在家里,是不是也沒人發(fā)現(xiàn)。好在,孫子放假,回益陽看望他。他因診斷流感,趕緊把孫子趕走。

這件事令他反思了自己的老年生活,怎么給自己養(yǎng)老送終呢?

蔣民峰并非責怪子女們,他理解這種現(xiàn)實背后的無奈感。每個人都在為各自的生活心力交瘁,他只會是一個累贅。

索性,他房子也不買了,聽從了朋友的建議,投到養(yǎng)老院去,至少,在養(yǎng)老院里還有朋友相陪,就算死了也有人管。卻不曾想,疫情之后,養(yǎng)老院爆了雷,老板跑路了,養(yǎng)老院也沒法住了。

今年年初,記者去益陽采訪當?shù)仞B(yǎng)老院爆雷和非法集資時,老人們異口同聲地告訴我,他們之所以中招,只是因為一個念頭—怎么避免成為子女的負擔。他們有的投進了養(yǎng)老院,有的拿去搞“投資”,想著錢再生一點錢,畢竟,除了退休金,他們已經(jīng)沒了別的收入來源。有時候,因為一場突然的大病,生活難以為繼的真相就會顯現(xiàn)出來。

蔣民峰的境遇,在益陽這樣的三線城市很是普遍。公園、廣場、商場、公共交通,一眼望去,全是老年人的身影,年輕人大多外流。在這里,以“互養(yǎng)”為傳統(tǒng)的家庭結構變得空心化,呈現(xiàn)一種懸浮狀態(tài)。老齡化趨勢越來越嚴重的當下,即便在大城市里,情況也未必是樂觀。

何西后來理解,為什么父親要求他回老家買房,否則不愿意借錢。因為父親很清楚一個殘酷的現(xiàn)實,只有離得近,老了之后,他才有依靠。

(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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